从娘家住了二十天回来不久,弟弟电邮来说爸感冒、发了好几天的烧,我赶紧打个电话给他。长途线那头,爸的鼻音好重,但声调听起来挺愉快的。

「没事儿没事儿,好多了,只不过喉咙发炎…..」

我难过地告诉爸说我好心疼,做女儿的不能在身旁照顾,真是亏欠。爸却一个劲儿地用那可爱的山东腔说没事儿没事儿。

「已…已经好多了,不不…..不发烧了。」爸自从中风之后,一直有轻微口吃。

放下电话,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。

我惊讶能和父亲有这样软性的对话。爸今年八十二岁,从小印象中,他只有两次对我们温柔说话。

小学刚毕业那年暑假,爸教我梁实秋的初中英文,有一次他因为我一课书没背熟,用藤条抽我手心,我恨得哭了一天,但最后还是乖乖写了满满一张信纸向爸爸认错。爸回了我一张纸条,那是我永远不会忘怀的十个字:「只要能改过,就是好孩子。」

(暑假结束、开学之前,连一堂英文课都还没上之前,我已经把整本第一册的梁实秋英文课本背得滚瓜烂熟。感谢父亲,是我的父亲奠定了我日后对英文的学习兴趣与基础。)

七 年后,我念大一那年,爸因严重脑溢血躺在医院;由于妈妈劳心劳力的照顾,半身不遂的父亲竟奇迹式地恢复了百分之九十八。爸住院时,正遇上圣诞节,妈妈来回 奔波照顾爷爷奶奶和爸爸之余,还不忘在荣总爸的病房内布置了一株漂亮的圣诞树。记得那晚当我们五个孩子都打扮整齐围在爸身旁祝福他的时候,爸的眼角闪着一 滴泪光。他轻轻地说:

「等爸病好了回家之后,再也不对你们那么凶了。」

可惜爸心有余而力不足。

病愈后的父亲除了在学业上对我们变得不闻不问,连最后的一点温柔都不见了。当年爸给我的那张十个字的简短回条、以及爸在荣总病床上对我们五个孩子说的一句话,竟成了记忆中和父亲之间惟一的感性交流了。

和爸挂了电话之后,我回了一封电邮给弟弟:

「爸听起来还不错,但我的心却止不住地为他难过。」

我告诉弟弟说,埋怨了爸大半辈子,现在该是好好来疼疼他老人家了的时候了!

说来,我并不介意爸对我们严厉,倒是他对我的「特殊待遇」,让我不能忍受。

小学毕业之后,我变好看了,爸开始喜欢带着我出去炫耀。

(妈妈常告诉说,我小学毕业之前长得很丑,爸爸对我恨眼儿不喜见。)

念初中以后,爸常告诉我说,他将来一个儿子也不靠,他只要靠这惟一的「闺女」。

记得爸经常口衔雪茄,脚迈大步,左手牵着妈,右手领着我,一付志得意满的样子。每当这时候,我一点也不快乐;想到身后大门口哥哥弟弟们羡慕的眼神,我心中痛苦极了。

然而我敢怒不敢言,爸爸一向专制,我们没有表达意见的权利。

有一次,爸兴来骑脚踏车带妈和我去看电影;由于一车不能同时载两个人,爸竟然叫妈走路,要我上车。爸悠哉游哉地哼着小调,我从车龙头的照后镜中,看见长巷尾端妈一人怅怅然在后面走着,不但为妈妈心如刀割,那小小心灵中,竟隐隐有一种羞愤的受辱感。

我不满意父亲对我的偏爱方式。

果然这些现象到后来都发生了后遗症。虽然妈从来不承认她曾经感到委屈或嫉妒,但是我注意到,她特别爱和爸争这女儿的宠;不论我多么小心伺候,总是会不经意伤了她的心。

我这儿也不是没有问题。我虽然极爱我的四个兄弟,但是我也好嫉妒他们从母亲那儿得到的「好丰富的」补偿之爱;我总是渴望独占母亲。

另一方面说来,我从小就同情我的哥哥弟弟,青少年时,叛逆的我还时常因为为他们打抱不平而遭父亲责骂,但却见他们也一直活得好好的,而且长大后还对爸爸特别孝顺……还有,我总是心疼母亲,老觉得父亲不够爱她……

直到我有了自己的家庭,养大了自己的一对儿女,这纠乱成一团的情结才慢慢变得云淡风轻,而且随着年纪渐长,我心中对爸妈和我这四个宝贝兄弟的爱,也愈来愈浓又深。

圣诞节前,我放下公私一切,飞到加州好好和爸妈在一块儿黏了二十天。

老人家每天晚上看完电视后,一定要坐到小餐桌上吃一点点零食。尤其爸,吃得特别香,而且还非要我陪他们一同吃不可。不论是两块巧克力饼干,还是一小碟炸芋片,他都嚼得津津有味。

有 一晚,他特别向我推介一种香脆的白色玉米片,蘸着甜酸辣酱吃。我告诉爸说,这种东西在新墨西哥州特受欢迎;我曾在那儿住过多年,自己研究了一套辣酱的做 法。爸听完后,认真地要我教他怎么做,还要我写给他食谱。我也认真地告诉他如何把新鲜的蕃茄、洋葱、绿葱、香菜及墨西哥小绿辣椒统统切碎,再加入糖、醋、 盐,放冰箱冰两个小时,然后拿出来配着薄薄脆脆的玉米片吃……

爸听了啧啧叫好,妈在一旁微笑看着我们;她的容颜显得安详满足又美好,是那种年幼时的我一直深深渴望「独占」的慈母容颜…..

老人家也喜欢散步,偶尔我们一同走一小段路到附近的餐厅吃饭。

北加州的冬天不很酷冷,但爸妈总喜欢穿得密密实实,除了一身绵衣毛裤之外,两人都戴着长白山式的翻皮帽。

雨后满地浸湿的红色枫叶人行道上,老人家小心翼翼地走着。爸仍然是走在中间,但另一边那个不再是我;我喜欢走在他们后面,看壮硕的爸一手牵着妈,一手甩着他的绅士手杖。

娇小的母亲不喜欢用手杖,爸就是她的手杖;我喜欢走在他们后面,欣赏他们手拉着手的背影。偶尔我也调皮地跑到他们前面,回转过身来逗弄他们,我喜欢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着他们,深怕浪费分秒陪在他们身旁的宝贵时光。

年过五十还能看见八十多岁的老父老母依然健康、依然相爱,我感到幸福得想哭,也感到一种补偿了儿时对母亲内疚的满足。

二十天之后,我收拾好行李,出门前过去拥抱爸妈。

父亲那中风三十多年的膀子还是稍稍有些僵硬,然而我能感受到,父女俩的心,都一次比一次地柔软了。

我强忍着泪,紧拥着父亲,在心底低低呼喊:

「哦,爸爸,女儿多么爱您!」